2018年9月20日 天气：晴
今天的行程，在庄歪斜着身子拎着的三双沉重的工鞋上开始。
并不是采访塔里木，他就不与我们同行，便与我们道别，离开。
他的面庞年轻、俊朗，但背影竟有些胖，有些弯曲，那么无遮无拦地显露出了中年人的微微臃肿，微微颓唐。
我们取道轮南小区向库车县进发。路旁，水井，梯形的电泵井，气井，塔式抽油机，不断映入眼帘。
十二点三十，离三角地越来越近时，路旁出现了成片成片的穗子已经完全枯黄皱缩的芦苇荡，然而也只是经历了一小段路程就离奇消失了。在这里，生命有它的顽强，也有它遮掩不住的脆弱。
十二点四十六，我们终于进入了塔河油田欢迎你的大门，随之看见了路旁龟裂成大块大块的土地，颜色却是湿润的深红色。于是，在这片土地上，到底是水更强烈一些，还是骄阳更强烈一些？是水先消失，还是骄阳先被浓云遮掩不见？
采访开始了，我按照自己的老套路，先从钻井工程师聊起。
一个圆圆脑袋、圆圆眼睛的模样俊朗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落座。
“我认识你对象。”还没等我开口，他劈头就是一句，把我弄懵了。
原来，这名叫虎子的年轻人是桓桓的高中同学，世界太小了。
并无太多闲聊，我以提速提效的主题单刀直入。他讲得很多，很快，话语中有数不尽的专业术语和钻井人在日积月累中捶打成的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俚语。那挥洒自如、胸有成竹、毋庸置疑、阳光明媚的语气，那说话间的微笑，那眼睛里放射出的光，无不透露出他的职业认同感、他的年轻与自信。
其间，一个电话打来，他微微侧过身去接，向我露出坚实粗壮的臂膀和手，健康的黄色皮肤上，青筋密密麻麻地根根凸起，有些微微恐怖，但更多的是男人的力。
趁他不备，我将手机调成无声，拍下一张照片。一个人时看这照片，才发现他的右手拇指甲盖下方有两道短短的疤痕，鲜红。
这背后，又藏着一个我所不知的故事。
安全副队长阿章长得有些不修边幅，说起话来却语气明媚，异常款款有礼，如若不是穿着满是油污的工服，说他是政府的办事人员也丝毫不为过。
阿章的教育观念有些不寻常。
别的工作在外的父母爱在电话里问最近学得好不好，可他总是问，最近妈妈给买的玩具玩得好不好。
他爱带着孩子做饭，买菜洗菜择菜切菜炒菜刷锅洗碗一道工序都不能少。为了让孩子认识到可乐的危害，他亲自和孩子一道做鸡骨头试验。他和孩子一道从花卉市场买来吊兰、仙人掌等各色盆栽，以及金鱼，让孩子亲自培植饲养……
一年之中，他难得回家，在短之又短的十几天中，他尽己所能陪伴孩子，帮他培养生活情趣，带他探索世界的未知。
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这是十分珍贵的成长经历。现下他毫无感觉，但多年后回想起来，我坚信他会深深感恩小时候父亲给予自己的一切。
采访进程中，他看我的水杯见了底，赶忙拿过来去别的屋子续上水。
结束后，他离开，站在稍低的地面上微微抬头问我：“还需要给你叫别人吗？”
多周至，多惊喜，心，多么暖。
离开时，我们走塔雅公路，经过了中间站、705基地的指示牌，甚至是前往雅克拉末站必经的那个桥洞，倍感亲切。这分明是刚刚走过的地方，却恍然觉得，已是十分遥远的回忆了。
七点二十五分，太阳还是太阳，悬挂在西方半高的天空，放射出淡金色的阳光，把广袤的戈壁，把戈壁上覆盖的粒粒沙土，把或浓密或稀疏的红柳和骆驼刺，全都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采访组的同志们在这光芒里吐槽今天采访的不顺经历，时而义愤填膺，时而自嘲着，时而疲惫地叹惋着，气氛安和，宁静，一天的奔忙，渐渐停息。
极目望去，视线尽头还是苍绿色的骆驼刺和红柳，形成了一条绿色的线，仿若戈壁的边。这条边界的那头是什么？是天山？是成片的化工厂？是廖落的人家？或者仍是茫茫戈壁？不得而知，新疆实在太大了。
七点三十八分，车还在以60码的令人抓狂的速度慢慢摇晃着，遥远前方的天山的山脊线，却浮出了地平线，可以看得见了。
回到轮台县城时，车停在管具，毫无预警地，庄就在管具大门口等候我们。他说，自己是从塔里木前指步行走来的，只花了十几分钟。
我看着他蓦然出现的熟悉而陌生的身姿，感觉那身姿，仿佛是在漫长旅途终点的最后的迎候，那么美好，那么认真，那么值得回忆。
晚饭地点在轮台县的一家馕坑肉大排档，已是九月深处，深夜十点十一点的新疆却没有太深重的凉意，火力旺盛的男同志们，还穿着短袖。
冗长、喧闹、嘈杂而无聊的宴席，酒一杯杯地倒，烟一根根地抽，客套话一筐一筐地说，直到深夜十二点都没有停息。
烟雾缭绕、觥筹交错间，庄的棱角分明的脸透出恰到好处的模糊美，以军人的豪爽，浓烈的药酒喝了五杯，微微歪着头将烟点了不知多少根。
大排档远未打烊，小桌旁的人们倾诉衷肠，老板从旁边仍开张的烟酒店拎来几瓶巴旦姆，满足客人难填的肠胃，被新疆的骄阳晒得黝黑的短发女服务员刚刚上了一桌烤肉之后的素菜，神色厌倦、满身疲惫地将托盘垂放到身前。被妈妈抱着赶路回家的小孩子还在哭，唐记食代、经销部、商行还在开。
新疆，夜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