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露

#大漠行#

2018年9月23日

今日秋分。

清晨九点出发,一上车就开始昏睡。醒来时,已是十点半,庄正在大声和70868队的经理沟通采访事宜,笑声爽朗,能激荡起沉寂的心。

看看手机屏幕的定位,沙雅县。

窗外,已不是戈壁,更非苍凉的沙漠,而生长的全是新疆独有的细瘦的杨树,以及被精心培植的果树,苹果、核桃、大枣,正在吸收阳光,奋力生长。棉田里,采摘棉花的棉农在慢悠悠地劳作。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简陋的小摊,出售刚刚采摘的水果和刚刚酿好的蜂蜜。总之,中原大地的乡间小路边该有什么,这里全有。

这应是广阔的塔里木盆地里的小小一部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黄沙没有覆盖住的一部分。

路过沙雅县城,路过托依堡勒迪镇,路两边细瘦的杨树一下子蹿得老高,向路中间倾斜,几乎遮住了天。稍稍低下身子朝上看,阳光不断漏下来,绿叶织成的穹顶从头顶飞速滑过,很有人在征途的快意淋漓之感。一片片的玉米地和核桃林向远方无尽延伸,边缘生长着色彩艳丽的小花,当做镶边。戴着墨镜、面无表情看向远方的韩老师说,那是格桑花。

当这一片茂密变得愈发荒疏时,70868队就到了。

庄说,你和平台经理聊吧,我说好。

平台经理叫焦杰,瘦长脸,架着黑框眼镜,长得与《我爱我家》里的杨立新有几分神似,说话的口音有浓浓的陕西味儿和少数民族的韵味,一问,果真,他的老家在甘肃天水。

和在黄土高原遇到的杜鹏一样,都是背负了家庭重担的长自农家的孩子,都是一分配到中原油田就工作在了遥远的外部市场,都是从最基层的钻工做起,一步步成长为了平台经理。

技术管理、设备管理、员工培训……我按照设定好的思路,一点点问下去,他一一耐心回答,那和北方小伙子截然不同的质朴的口音和腔调,听了令人莫名感到踏实与安心。

聊着聊着,他的手机响了,我说,你接吧,他说,没事,随之摁掉。过了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满含歉意地按下了接听键,跃入耳畔的是能把人的心融化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爸爸,爸爸……”

“爸爸这会儿正在忙呢,忙完了再和你说话。”焦杰回应道,款慢,温柔地。

“索菲亚,我女儿,两岁零七个月了。”他解释道。这个忽然跃入耳畔的少数民族气息浓厚的名字,仿佛一道闸口、一个分流器,把我的采访思路急刹车一般扭转到了他的个人奋斗经历。

2010年,焦杰从北京的一所石油院校毕业,来到了中原油田工作。北京、濮阳、库尔勒、轮台、塔中,一路辗转颠簸,一路走来,从最繁华,到最苍凉。

奔赴塔中的路上,他经过了那处凡是走沙漠公路的人都必经的景点:“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的巨幅标语,可是,极目四望,刚刚走出象牙塔的他,却分明感觉,自己的人生满是荒凉啊!

时间不给他顾影自怜的机会,钻井小班的各类琐碎而繁重的工作纷至沓来。他掏泥浆罐,从罐内的梯子下到罐底,掏完后浑身上下满是油泥。他求上进,干着内钳工时还想学井架工的操作知识,便用安全带把自己捆个结实,戴上防坠落装置,被助力器推着,攀爬到距离地面40米高的二层台,把在风中轻轻摇曳的钻杆上的吊卡解开,拉到钻杆排里,或把钻杆拉出钻杆排,在吊卡里扣紧,起钻下钻,永无穷尽。他学完井架工还不满足,又跑到钻台上学接单根,学液压大钳如何使用,学司钻怎么把刹把操作得镇定自若、威风凛凛。

他的野心越来越大,到后来,干脆学起了钻井工程师的活计,把接头房里的200个接头一个个滚出来,熟记每一个接头的样貌和型号,常常是从早上十点干到凌晨两点,以至于如今他不用测量,仅凭肉眼就可判断出每一种接头的型号和应安装位置。

和杜鹏一样,他一路走来,用血和泪奋斗出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小家庭。他说,如今他在平台经理的岗位上,身后不仅仅有自己的小家,更有四五十个兄弟和他们的家庭。

相谈甚欢之际,当地派出所来井场查看安防措施,焦杰赶忙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打火机,出去迎接,重新投入了忙碌。

我走入井场,不知怎的,撞见了庄。

“你要到处看看拍拍么?”“嗯,好。”“那我带你各处转一转。”

他带我来到井场的绿色围栏边,拍就在围栏边摘棉花的棉农。他带我登上高高的钻台,内外钳工正在进行起下钻作业。我们站在那里,仰头朝向二层台张望,能望见一双坚强有力的手将钻杆扶稳,嵌入吊卡,缓缓下降到钻台面上,液压大钳随之靠上来,将丝扣扣紧,钻杆下入井底。

多年以后,我都会记得,在戈壁滩上的某个天气尚好的上午,你带我登上钻台,所见的作业全程的每一个环节,都刚巧和刚刚采访到的专业知识暗暗相扣。

下午三点,采访组向顺北的一支井队进发。两车道的顺北新干线朝远方无尽延伸,虽狭窄,但在无人烟的荒原上,这平坦无阻也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路两旁首先出现的,是大片大片的棉花田,和摘棉花的妇女。紧接着,厚重高耸的沙漠映入眼帘。

对,是沙漠,和塔中几乎一样的,纯粹的起伏的棱角分明的沙漠,我知道,我们已经从广阔新疆的中部,一点一点朝南进发了。

紧邻着路的沙子上,筑满了用枯黄的芦苇杆插成的防沙草格,这不是平面的草格,而是约莫20公分的横平竖直的草墙,像华夫饼,像地板革。

正当大家享受着新干线的畅通平顺时,车经过了顺北1处理站,吊车、放空火炬、熊熊火焰、油气处理站等等常见的油气田设施映入眼帘,车驶上了搓板路,不由分说,自然而然,像高速运行的列车一样无法停歇。

“你们队的钻井工程师是谁?”到达井队后,我按照既定套路展开采访。

“陈振杰。”平台经理答道。那一瞬间,我愣住了,怎么这么巧,两年前的新疆采访遗留给我最深印象的那个小伙子,如今竟来到了别的队伍,而且竟让我如此巧合地碰上。

我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当他终于疾步,夹着黑色工作记录本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在第一秒竟觉得有些陌生,但仅仅在第二秒,他的脸就变得分外熟悉了,仍是两年前的眉眼,只不过,脸和五官都稍稍臃肿了一些,小伙子的潇洒俊逸消失了那么一点点了。

可是,有很多东西都没有变化。他,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他。

在顺北这一地层情况异常复杂的区块,他经历镇痛,独立完成办理开工许可、技术措施制订、钻头选型、现场抢险等艰巨任务,穿越了一套又一套艰深难啃的地层,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漫漫长夜,完成了从实习工程师到钻井工程师的华丽蜕变。

他常常清晨七点就起床,新疆的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窗户和营房的透风口大大敞开,让骤然灌入的冷风瞬间驱散房间里一晚积聚起的窒闷与污浊,然后跑到沙丘上大吼一声,再将井场上的夜班工作情况巡查一遍,最后跑到钻井工程师办公室里填写日报,传给遥远的中原。

那一个个周而复始的清晨,有多冷?他在还未苏醒的整片大漠上放声大吼的样子,又会有多么像一个既成熟又青涩的小伙子?我兀自想象着,深深动容于他的一个个清冷的独醒的清晨。

他还是那么容易动情。谈到女儿,甚至谈到初到新队时领导的一系列无条件的照顾,都会突然停顿话语,微微哽咽。

每钻0.5米,钻具上提2米;每钻1米,上提滑眼,用超级纤维洗井……他讲述着自己这些年来历尽千辛万苦制订的技术措施,即使相隔一年有余,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细节,还是讲得那么掷地有声,那么胸有成竹,那么充满朝气。

他说,井控设备安装时,他要亲自钉在现场,量防喷器内部零部件的尺寸。我问:“防喷器不是一个腔体么,你量内部零部件,岂不是要……”“对!就是这样,把头埋到防喷器里,一手拿尺子测量,一手拿着手电筒照明。”我能想象得出当时的画面,井场灯的亮度不足以照亮黑漆漆的防喷器腔体,他自己为自己营造出一方明亮的作业空间,低低俯下身子,就像防喷器生生吃掉了自己。

最后的最后,我把他“交”给韩老师,庄正巧也一同过来,我们一同爬上井场外的沙丘。

这,真的是和塔中一模一样的沙丘,泛着温柔的低饱和度的浅黄色,群山一般,绵延起伏,壮观,而宁静。世界安静下来,望着沙丘,任何纷扰的思绪都被瞬间抽离。我和他一道爬上沙山,他并不是周至的男孩,只是走出去很远,才停下来等等我,说慢点爬,声音和随之飘出的笑声,都很好听。

我们有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轻松的对话。我看得清他鼻翼突出的弧度完美的侧脸,看得清他细细密密的眼角纹,却始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午饭结束后,他指给我营房里女厕所的位置。我把从餐厅里拿的两瓶细瘦瓶子的雪碧交给他,交出的瞬间,极为短暂地触碰到他的手,我的手是凉的,我觉不出他的温度。

出来时,他就站在原地等我,低着头,微微弯下了背。看我来了,他将雪碧递给我,两瓶的屁股相对,组成长长的一溜,稳稳当当地握在手里。我接过,然后我们一起走出营房。窄窄的营房过道里撒着午后微薄的光影,他刚好镶嵌在光影里的背影越走越远,我在身后,每一寸都看得清晰。

你等我的样子,你握雪碧瓶的样子,你在窄窄的走廊里远去的背影,我都记在心底。这是我独一无二的秘密。

入夜,八月十四的月亮,快圆了。你站在月亮底下抽烟,向采访组的成员们宣布接下来几天的采访行程。你喝了不少酒,话语里有少见的昂扬。

后来,有别的男人来了,我借故离开。离开时我经过你身边,你顺势将右手放到我背后的空气里,但不接触后背,是礼貌而有礼地送我走的样子,笑得那么好看。我觉得,那一刻的我,格外瘦削。

有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我仍旧迟迟地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2018年9月24日

凌晨一点十分,喧闹的营房,迎来送往的营房,充满了脚步声的营房,彻底安静下来。

六点半时,天还漆黑着。营房外响起一些钝重的脚步声,和陕西味浓重的口音,应该是生活服务队的大叔大姐们开始为早班饭而忙碌了。

我七点从床上爬起来,窗外还是黑的,洗漱,收拾行李,已是八点。漆黑的天幕已经亮成了灰蓝色、灰青色,空气清冷,令人清醒。

在营房走道里撞见拿着洗漱杯的庄,我走出营房。

营房外的砾石路上,油罐车、水罐车、拉运钻头和钻杆的特车还没开始飞驰,只有不远处的井场里,发电机带动柴油机,发出遥远的低微的嗡鸣,胖胖的营房司机将布满灰尘的脚垫敲击车体,啪啪作响,几声极其零星而渺远的鸟鸣,不时跃入耳际。除此之外,世界再无其他声音,静极了,空极了。

我沿着砾石路的中轴,向不知何处的一个方向走远,就像李娟漫无目的地走在北疆的冬牧场荒原。我的胸中激荡不起她漫步时关乎人类和宇宙的宏大遐想,只觉得身心清冷、宁静,只知道这是往后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境遇。

八点二十,天又亮了一些,灰青色、灰蓝色的沉闷的天边,云霞已经泛红泛金。清晨清冷的风吹拂,插在营房房顶一角的红旗在风的吹拂下摆动,摩擦,发出扽布料的飒爽的声响。

要离开136时,庄引我看围栏边一只垂死的瑟瑟发抖的蝙蝠,我蹲下拍照,庄高高地站着,俯身问我:“你要拍下它临死的状态么?”我偏过头看他,他笑得那么好看,眼角细细密密的褶皱堆起,仿佛其他地方也有褶皱,显得那么温暖、宠溺……慈祥。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长久记得,这个沙雅县的寒冷清晨的沙漠里,你温暖的笑。

第一站是距离昨天的队仅有10公里之隔的730队,平台经理是个瘦高的文文弱弱的小伙子,架一副无框方形眼镜,叫高蓬。

顺北地层复杂,他日日睡在平台经理办公室里屋的床上。他睡觉不盖被子,被子垫在枕头底下一并当做加高的枕头,床单掀起来,和衣仰面躺下,盖一件棉工衣当做被子。对讲机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他身上的这身工衣,除了偶尔洗澡,自开钻以后就未曾脱下。

在床尾的墙面上,架着一面和电脑连接起来的电视,进尺、垂深等各项钻井参数时时跳动。即便深夜睡觉时,这显示屏也亮着暗淡的白光,井场照明灯也会丝丝缕缕漏进屋里,关了灯的小屋,实际上十分明亮。

当出现井下复杂,床头柜上的对讲机就刺刺啦啦起了电波声,本就睡得不安稳的他便秒速惊醒,迅速撇开身上覆着的棉工衣,抄起对讲机,迅速记一遍床尾显示屏上的各项数据,奔向井场,登上钻台。

而今天清晨,他七点起床,看了一眼数据,正在起钻等待更换钻头、稳斜降斜的井场上一切正常,他放心地回营房吃了早饭,在早会之前给父母打了电话,致以中秋节的问候。

老两口向千千万万次接儿子电话时一样,齐刷刷都站在听筒旁边,儿子的每个字、每句简单的话都要咀嚼品位、解释好几遍。高蓬听得出来,八年过去了,父母的语气平和多了,他们已习惯了在石油战线上工作的儿子逢年过节不回家,父母说家里的玉米已经剥了皮,装好袋,搬到了房顶晾晒。他很放心,赶去开早会了。

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太过安宁的一个清晨了。

然而,无论安宁,抑或动荡,他的清晨,都和陈振杰的清晨一样,令我动容。

离开顺北时,大树哥发现了一只跌入深坑的沙鼠,大家一起去救。庄踩着滑而厚重的细沙进入深坑,沙子潮水般一下子将他的半截腿吞没了。

完成施救后,他坐在沙丘上,脱下工鞋,将里面的沙子倒干净。坐下的他,总显得微驼的背消失了,总有一丝颓唐的体态消失了,而变得轮廓完美。初升的朝阳从他的身后照过来,笼住了他的身体,此刻,他周身有光,像个无比美好的少年。

上午十一时许,我们离开顺北,向塔中进发,沙丘和沙山,减弱为了茫茫戈壁,和一点都没有变黄迹象的胡杨。

沙丘和沙山都不高,“方便”的掩体就不好找,需要稍稍深入一些。这才知道,那种细密的晶莹的黄沙其实还是吃脚的,最不吃脚的,是肉眼看去已经稀烂的沙土,像糠了的梨一样泄了气,毫无生机,一踩上去就秒速下陷,灌了满腿满鞋的黄沙。

坐在全顺的靠门座位上脱鞋,磕沙子,庄在一旁看着,笑道:“你这样磕怎么磕得干净?”说完拿过我的工鞋狠劲儿地磕了一阵。

两点多,我们停在中石油哈德作业区,几家灰头土脸的饭馆和超市,就如荒村野店般突兀地,无精打采地伫立在茫茫戈壁。

五个人要了西红柿鸡蛋拌面,庄要了过油肉拌面,吸溜吸溜一顿猛吃。在男同志们都在就着蒜吃面时,庄调侃道,过一会儿上车便有五个人合力向你发起攻击,还煞有介事地说:“吃面不吃蒜,营养减一半”。他照旧笑着,照旧很好看,这实在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也会是唯一一次的明媚时刻吧。

我知道离别马上就要到来,可是,在茫无际涯的人生里,我们毕竟曾有过同在新疆茫茫戈壁上的荒村野店里同吃一碗面的交情啊。纵使那面是那么难吃。

别怕一切美好消失,来吧,先让它存在。

下午三点13分,距离塔中,221公里。

下午三点27分,抵达塔里木沙漠石油公路零公里起点碑。庄照旧让我帮他拍照留念。

放眼四望,零公里界碑四周满眼绿意,红柳、梭梭、沙拐枣长得正旺,丝毫不是两年前初来时,那荒凉的、遗世独立的、仿佛天路的模样了,只要有水,生命的生长,原来可以这般顽强。

下午五点23分,路边的梭梭和红柳依旧生长着,但绿意之外的高耸的沙山,已经像是真正的宏伟的大山脉了,极度的广漠、苍凉。

我们,早已不是在轮台、库车、沙雅组成的三角形里来回兜兜转转,我们一路向南,来到的已是新疆南部的别一番全然不同的苍凉世界。

六点零二分,漫长的绿化带仿佛忽然断裂了,漫漫黄沙、真正的塔中,纷然入眼。

六点四十四分,阳光明媚,仍高悬西天,我们将去往的井场上,一定也是这般的阳光灿烂,一定也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

今晚是中秋月,韩老师说,夕阳的光影这么美,今晚的月亮一定值得期待。

嗯,快到井队了,今晚要满负荷工作。日记,就到这儿了。


2018年9月25日

凌晨四点起床,在内地,相当于凌晨两点。

在塔中中寒1井的野营房里,大开着电灯,两天多没洗澡,头发不敢披散,高高地扎在头顶,每隔十几分钟定一个闹钟,不敢放任睡去。

电脑还开着,霍霍霍布置的中秋稿件还没有任何头绪。距离交稿时间,还有最后六个小时。

我们是在昨天傍晚七点多抵达中寒1井的,自从我的双脚踏上沙漠的那一刻起,精神的紧绷就达到了3号离家以来的顶点。

荒漠?沙山?无心欣赏了,我现在所能记起的,便是走入井场前匆匆一瞥中的一座高耸的沙山,它不似一般的沙山是浅黄色的,它是栗色、芥末绿色之类的沉实凝重的颜色,布满细细密密的规则的纹理,像流水脉脉。

然而,它只在眼里闪现一瞬,便消失了。我此行的新疆,不是沙山,不是沙海,不是红柳与骆驼刺,而几乎全是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的故事。

钻井工程师强海滨坐在工程师房里,长得细细瘦瘦,眼睛虚空地大,气质一点不像个钻井工程师。可是,一开口,那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架势,那大而不饶人的声音,还是令人感觉殊异。

他2010年入疆,最冷的冬天里,在钻台上接单根,即便是把妈妈做的一件几乎没穿过的棉袄带到了新疆,穿到了身上,也还是冷,每接几根,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就抓紧钻杆下放的间隙到暖气片上靠一会儿。

他说,那靠住暖气片的由寒冷忽变温暖的一瞬,被温热的潮水瞬间席卷的一瞬,便是最幸福的时刻,那幸福难以言表,那满足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还会清晰记得。

他的成长速度很快,入职两年,就当上了正式的工程师。我问他,诀窍是什么。

他说,就像你顾一个家一样,顾一个家最基础的是要把房间拾掇干净,那顾井场设备也是如此。他熟悉设备的方法,就是打扫卫生。

我说,我发现你是个讲课的好手,特别擅于打比方。

他找到了共鸣:“对!我大学第一志愿报的就是师范专业,没录上,才走了现在这条路。”

当晚的交班会上,他微微驼着背坐在大家中间,像个置身事外的无关人士,可是,一旦他开始部署夜班任务,右手还一边不耽误事地伸进工衣挠背上被蚊虫叮咬出的疙瘩,钻井工程师的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气度,就全部显现而出。

散会后,他走上了井场到营房的寂寂长路,掏出电话,点燃一根烟。烟屁股的橙红色烟火,格外小,却在广大无边的沙漠暗夜里,显得格外的耀眼、闪烁。

他说,你看,我只有在每天走这条路的空隙里,才有时间给媳妇打个电话。

他说,从前没有工程师和他轮班的时候,别人可以歇班时,他永远行走在赶回营房洗把脸,再匆匆返回井场的路上。他曾无数次在一个人走回井场的暗夜里,在满天星斗下自问,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比别人多付出那么多?

最后的最后,他被工友叫走,与我形容潦草地道别,一张丝毫不像钻井工程师的脸,掩入沙漠的无边暗夜。

在交稿最后时刻逼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他的自我介绍:“我叫强海滨,海滨的海,海滨的滨。”知道吗?那是我在中寒1井的全部煎熬时刻里,几乎唯一一瞬间呼吸到空气。

92年生的司钻刘林见我的第一面,竟管我叫“姐姐”。我虽不高兴,却实在说不出什么,他真的比我小啊!

他从强海滨的铁皮柜里拿了一个苹果,开门欲出,我问,你去吃今晚的中秋聚餐么?我说去。他笑着说,姐姐那我们一起吃,中秋快乐!

那乱似鸡窝的不甚干净的一头长发下面,是一双形状随意的眼,和一张天真无邪似孩童的笑脸。那一瞬间,我竟然想哭。

刚刚来井队的时候,他学推钻具,觉得好难啊!何时推,何时拉,何时用力,用多大力……繁琐异常,摸不出丝毫头绪。

更要命的,是天风吹来,高达40米的二层台在摇晃,钻杆在摇晃,井架在摇晃,一切都在摇晃时所感到的那种巨大无助。

可如今在他看来,这当年过不去的心魔,不过是和“玩一样”简单。

吃过晚饭,我再度返回井场,只因还存有一念,想看看他在岗位上的模样。

这个队的司钻房,比其他队伍都要小,即便是他消瘦的身子,在其中都显得拥挤。观察窗口外的井口边,电测队正在拆电测仪,他只需根据指令做一些简单的配合,遗憾地,我见不到他紧锣密鼓打钻的模样了。

可是,那密密麻麻的仪表盘,那恰好包裹住他的身体的仪表盘,那置身于一片精密仪器中而显得那么稚嫩的一张脸,那当他挺直腰杆,双手各司其职时全身瞬间褪去的稚嫩,还是令我久久不忘。

他说,他现在坐的这个稍矮一些的椅子是起钻作业时坐的,房间一角的高一些的小圆椅,则是下钻作业时坐的,便于以稍稍居高临下的角度,观察清楚井口四周的一切情况。

我以为我坐的这把小圆椅只是随意摆在这里、毫无用处的,这个井场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我所不知的秘密。

今天清晨吃早饭时,我又看见了他,仍是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皮肤,是不上班时的不修边幅的模样,又显得年轻而有力。在最外面,他套了一件冬季工装的棉芯。

他为我让出他身旁的空位,我与他并肩而坐,默默吃完早饭。

他离开时,照旧向我笑着,天真无邪,我趁着他起身的当儿,看见他下身穿着一条过分宽大的足球还是篮球短裤,已经很脏。这裤子他一定穿了很多年,伴他走过了少年的操场、大学的校园。

我知道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这个来自四川遂宁的口音粘连的小伙子,绝少回中原。

清晨九点三十五分,从塔中出发。塔中的清晨,很冷。距库尔勒468公里。

十点多,起了沙尘暴,绿化带之外远方的沙山,看得不甚真切了。

十二点整,司机打开车窗,一瞬间,无比浓烈、冲鼻的土味汹涌而来,我这才再看向远方,早已是沙尘漫天,天黄,沙丘黄,目之所及处已没有丝毫开阔与通透之意。

十三时十分,我们再度来到零号界碑,出了漫长的沙漠公路。

来时信誓旦旦要在回程的路上在标语处留影的一车男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事,那恢宏的标语不过是去时掠过眼前的一瞬,在回程时,在很多人的昏沉睡眠中悄然落在了身后,落得无尽远。

两点十五,我们抵达塔河特色餐厅,这家两年前进塔中、出塔中二度来过的所在。

烤制红柳烤肉的烤炉如昨,饭店内的布局如昨,洗手间的红彤彤的洗手池如昨,门口的红柳路的路牌如昨。一切如昨。

下午四点,车到轮台县郊的红桥石油服务区,走马观花都不算地走了最后两个项目部。

五点半,明媚的稍显灼热的阳光俯照广阔的塔里木轮台前指基地,蓝色的废旧的泥浆泵、绿色的红色的废旧法兰和管线在阳光下静默地躺着,一个工人在固井车的屁股上贴反光条,一个工人在给并排躺在阳光下的短钻杆除锈、检查丝扣,至少30几个白色水泥灰罐排列得整整齐齐。这,就是我此行漫长、冗长、疲惫彻骨的万里行所见的最后的一线。

凄凉,荒凉,潦草。

六点五十五分,车经过高速公路的阿克墩出口。我坐在飞速的车上向后看,认出了这就是我们塔里木采访第一站——阳霞2井的入口。而此刻,我永久地离开了这一出口,从岔路口取道另一条大路,踏上了前往库尔勒的路。

桓桓是在路的尽头等我的那个人。这将是我们九号夜晚的匆匆一面后,四个月的漫长分别后的见面,终于相对长久、稳定的见面。

桓桓是在路的尽头等我的那个人。

——不是那个在我背着沉重的相机包攀爬草杆纵生的沙丘都不知停下来等我一等的人,不是那个手机播放器里已经至少与我有三首生僻的歌重合的人,不是那个自顾自往前走而忘记帮我开开沉重的全顺车门的人,不是那个人,纵使他的笑有再灿烂再温暖再宠溺,也都不是那个人。

一切的梦,一切的枝节横生,都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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